新刊 | 杨少衡《安全屋

时间: 2024-02-01 来源:开云APP在线登录入口

  杨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福建省文联原副主席、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7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新世界》《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等,长篇纪实文学《天河之旗》,长篇儿童文学《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安全屋”是一种双重隐喻,既是副市长蔡仁功的家,更是被蔡仁功念兹在兹的黎民百姓安居之所。小说以市领导蔡仁功的村长父亲蔡国宾失踪为事端而引发出一场官场风暴,工作小组分毫析厘,终于查出蔡国宾就藏在儿子的家里,蔡仁功却一反常态,沉稳淡定,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在跳河被救之后,因身体等原因停职。半年后真相大白,故事有了反转。蔡仁功默默体验了与命运相碰撞的危险时刻,走过风口浪尖的他,经此考验后,大气的灵魂会更加熠熠生辉,尽管官场生活中千疮百孔,但正义和善良才是真正的主角。

  工作小组决定接触蔡国宾。我们都了解这一个决定相当重大,不同寻常,蔡国宾不是谁想碰就可以碰一下的。一段时间以来,关于蔡国宾的流言不时流传,听来不免让人胸口止不住“扑通扑通”激动不已,就像在刑场观摩枪决死刑罪犯一般。在类似事项上,看客们总是不嫌热闹,当事者除外。

  据我们所知,这个案子的突破口是蔡成茂,也就是别名“阿摆”的那家伙。阿摆四十来岁,头是头脸是脸,长得人模狗样,在涉嫌“黑恶”名单之前,曾经贵为一村之长。阿摆村长任职期间有若干政绩,不外修桥铺路建祠堂等,但是人们大多不认为是他的功劳,其中另有缘故,大有来头。阿摆作为“明星村长”曾经上过市政府表彰名录并进入本地报纸、电视。据说当年领荣誉奖牌时,所有受表彰者中唯他最引人注目,不是因为头发梳得整齐且穿着全套正装,而是因为他在主席台行走时身段显著,晃过来晃过去,幅度极其开阔。他是残疾者,右侧腿脚瘸得厉害。

  半年多前,阿摆的老母去世,他为亡母举办了一场阵容豪华的出殡仪式,出席仪式的有死者的画像、各级领导和有关部门赠送的花圈、铜管乐队、舞蹈队、法术师、俗称“土公”的抬棺者、孝子贤孙和亲朋好友。一如本地重要人家大型送葬,区别只在于以往村人出殡抬的是棺材,而阿摆这一行只能抬一只骨灰盒。这是因为推行殡葬改革,大势所趋,村长自难例外。

  那一天,正值铜管乐队齐奏哀乐、出殡仪式隆重之际,忽有巨大的鞭炮声如排子枪般轰然而起,响彻村社上空,与哀乐遥相呼应。鸣炮地点在村长家的小楼西侧,隔着一排民居。几分钟后,阿摆瘸着右腿赶到了鸣炮地点,随同他前来的竟是整个出殡队伍,包括土公、死者画像和骨灰盒。

  这里有一片工地,一座即将落成的三层小楼正在浇注水泥封顶。这一工序相当于早先乡间的新屋上梁,按当地风俗这种时候应鸣炮志喜。本地风俗同时认为出殡时响鞭炮是对死者大不敬,会严重伤害亡灵及其在世家人。

  村子里几乎人人都管村长叫阿摆,没有人尊称其大名蔡成茂。但是陶山水属于例外,他不行。他当众这么一吆喝,阿摆整个儿人顿时给点着了。

  铜管乐队呜里哇啦卖力吹奏,哀乐对着新楼铺天盖地而来。这在本地风俗里当然并非是吉兆。陶山水怒目圆睁,暴跳如雷,顺手抄起身边一把铁锹。有个老头突然从小楼里跑出来,手举一根扁担朝阿摆挥去,啪嗒一下,却不是阿摆挨打,竟是陶山水胳膊挨了扁担一击,手中铁锹“咣当”落地。

  陶山水在父亲逼迫下,不得不跪在地上,对着出殡行列中的死者画像和骨灰盒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个都在地上敲出结实的“嗵嗵”声响,额头上顿时一片血迹。然后他一抹伤口的血,当众放声大哭,捶胸顿足。

  阿摆一甩手转过身,带着送葬队伍离开。所谓死者为大,此刻只能先料理丧事。哀乐渐行渐远,留下遍地阴森森的白纸花在轻风中飘飞,陪伴着尚未完全落成的小楼。

  几天后,这段出殡逸事被好事者传到网络上,有声有色有图有真相,当时却没有引起太多注意,毕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且丧事比较晦气,粉丝和追捧者要稀缺一点。不久后曾有基层信访处理人员下来了解过此事,估计是接到上级部门的函询件,有必要了解反馈。此后风平浪静,没有更吸引眼球和流量的事件发生,直到工作小组突然到来。这个小组像是很低调,实际不得了,其工作是办案,兵强马壮,人员来自不同方面,出自各强力部门,办的不是普通民间纠纷事项,居然是“黑恶”案。这种案子的厉害在于不仅收拾前台涉黑涉恶人物,还重在挖掘隐身其后的保护伞。一个村长算个啥?芝麻绿豆而已,后边的大瓜才更重要。于是大家都知道,这回是来真的了。

  那意思是,出殡当日陶山水当众叫了一声“阿摆”,那是火上浇油。为什么村长大人的绰号全世界几十亿人都可以叫,陶山水却不行?因为阿摆蔡成茂的右腿原本好好的,是后来给人弄瘸的。弄瘸它的人是谁?就是陶山水的哥哥陶山林。

  几年前村民委员会换届,陶山林早早从市区回村,报名参选村长。此前陶山林离村多年,在市区办加工厂,其企业落脚于工业开发区,生产低密度纤维板,同时染指家具行业,生意不错,赚钱不少。陶老板回乡参选村长,阿摆是他的对手。当时阿摆的右腿尚完好,却属寂寂无名,没啥名堂,充其量只当过村治安主任,与陶老板不可同日而语。不料到头来竟是阿摆当了村长,陶山林则因企业偷税漏税被查,被迫退出。随后不久,有一个晚间,阿摆骑摩托车从镇上回村,半道上被人拦截袭击,脑袋给套进一条麻袋,人给拖到路旁小树林,在那里吃了一顿棍棒,打个昏迷不醒。清晨时他被发现浑身血淋淋的,让人用急救车送到市医院,在那里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从此他便成了残疾,再也无法正常走路,因为袭击者打断了他的右腿骨,还挑了他的右脚筋。

  这个案子涉及刑事犯罪,由警察办理。警察不含糊,仅十来天就锁定嫌犯,终在工业开发区陶山林的厂子将陶老板抓获。

  原来这是一起买凶伤人案,陶山林是该案主谋,出资方。“乙方”则是一流窜作案人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双方通过某中间人达成口头协议及款项交接。据说那个“乙方”藏得很深,专干黑活、脏活,专业范围集中于人的五官和四肢,也就是按照每个客户需要伤害仇家身体,唯人命不做,因为有偿命风险。陶山林花了一笔大钱买阿摆一条腿,指定为右腿,不需要如宰猪般卸下该腿扛交客户验证,保证弄残,有目共睹即可。为什么只要右腿?因为队列口令从来都是“向右看齐”,右比左显眼。为什么只要腿而不要手?那得怪阿摆自己。阿摆大名蔡成茂,却从小被叫作“阿摆”,据说因为幼时学走路比别人家的小孩慢,走起来总是摇摇晃晃重心不稳,被亲友和邻居戏称之,居然就叫成了别名。本地话里“摆”亦有“瘸腿走路”之意,所以在陶山林看来,让阿摆真的“摆”即使不算替天行道,至少也属帮助他实至名归。陶山林没想到如今警察那般厉害,除了破案功夫不凡,技术方法也极其了得,特别是监控天眼,比孙悟空火眼金睛厉害百倍。阿摆还在医院里“哎呀哎呀”叫唤不止,陶山林自己就被警察铐进了看守所。起初陶山林拒不承认买凶,却不料警察已经将“乙方”和中间人一并抓捕到案,天网恢恢,无可逃避。陶山林只得承认因故与阿摆积怨,报复伤人,案子告破。

  他被判了十年,吃牢饭去了,不久其加工厂亦破产倒闭。陶山林的弟弟陶山水原在大哥厂里帮忙,当小老板,买凶案没有牵扯到他,工厂倒闭后他一直在外边游荡,偶尔回村露个面。陶家新楼早在其大哥出事前就埋好地基,因事发停建数年,而后再建,封顶时大放鞭炮,招来了铺天盖地的哀乐和纸花,也属事出有因。阿摆葬母,不能说全世界都知道,芝麻绿豆大的村子里应当人人皆晓,参考两家人之旧怨,陶山水借机大放鞭炮幸灾乐祸的可能确实不能完全排除,尽管他父亲陶宗坚称不是。当时陶山水给蔡母遗像下跪,表面上是其父陶宗所逼,并非村长阿摆强迫,归根结底还是阿摆以势压人。陶宗怕儿子硬刚吃亏,大的还关在牢里,不想让小的再惹麻烦。

  一个大如芝麻绿豆的残疾村长,凭什么如此强势?原因是其背后有人。办案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阿摆“请”进办案地点,查问他几个问题,他或者避而不谈,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最后都归结到一句话:“你们去问他。”

  蔡国宾是本村老村长,执掌本村大权累计近三十年,现已七十大几,奔八十去了。蔡国宾是阿摆的堂叔,当年蔡国宾因年纪大了,身体欠佳,开个会都有困难,不再适合当村长,上级有意找人接班,蔡力推阿摆,还帮助阿摆力克陶山林。阿摆上任后,大事小事都找堂叔拿主意,言听计从,一村大政没有旁落,依然掌握在蔡国宾手中。阿摆被陶山林买凶伤成残疾,伤愈后继续当村长,一瘸一拐地处理村务。由于伤残怨恨,阿摆对陶氏家人及其亲友从来就没好脸色,逮着机会便情不自禁在明里暗里加以收拾,双方矛盾日深,难以化解。几年间关于阿摆挟嫌报复仗势欺人的举报屡屡出现,曾有上级领导批示查问,有关部门屡次派员到村了解情况,最终都不了了之,阿摆始终摆来摆去于村部小楼,稳坐钓鱼台,直到打击黑恶办案工作小组悄然抵达。

  如果阿摆在村中的种种行为涉嫌黑恶,那谁是他的保护伞?无疑就是阿摆直截了当提到的“他”,蔡国宾。表面上看,把一个卸任多年的前任村长,七八十岁病恹恹的高龄老头摆到现任村长及村中的高度,似乎有点高看了,“德不配位”,勉为其难。但是只要稍微再做一点了解,那就心中了然了。

  工作小组组长叫吴霖,他亲自上门,带人到蔡国宾家了解情况。蔡家有一座四层楼房,位于俗称的“村部”近侧,周边民居多为小洋楼,高的五层,矮的三层,蔡家居中。该村位于城乡接合部,山清水秀条件好,是个富村,楼房鳞次栉比,装修比较亮眼。蔡国宾夫妇与儿子一家在小楼里一同生活,两老住顶层,三层是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的卧室,二层是孩子们的书房和活动室,客厅、饭厅和厨房安排在最下层。

  吴霖组长不卑不亢,管主人叫“蔡国宾同志”,声称上门与老村长“聊一聊”,核实一些情况。蔡国宾请对方不必客气,管他叫“老头子”就可以了。他早就什么都不是,就是个乡下病老头。

  老头子很放松,胸有成竹。他知道阿摆已经给叫进去了,知道吴霖他们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丝毫胆怯。他拿“乡下病老头”自贬也属话中有话,似暗指被视同“黑恶保护伞”太高看了。在本村,确实人们都管他叫“老头子”“老家伙”,没人称他“蔡国宾同志”。乡里乡亲,叫“老头子”透着亲近,好比管“蔡成茂同志”叫“阿摆”。老头子亲切会见吴组长一行的地点是在自家客厅,这里有一圈红木太师椅,老头子坐在主位请客人喝茶,他自己光着两脚,于会见贵客期间抓紧泡脚,公务保健两不误。